本文章为“一条”原创,未经允许不得删改、盗用至任何平台,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
2019年10月,江西小城景德镇,
市民几乎都知道了一个消息形容早期奋斗的说说:
景德镇成为国家级陶瓷文化传承创新试验区,
3年内会获得上千亿元投资,作为开局。
古老小城有了新的波澜。
漆艺创作者范建军邱凡芝
陶瓷创作者侯玥夫妻俩
一条前往景德镇,采访了几位不同行业的年轻人。
了解他们在小城的生活与创作,
以及近两三年真实的挣扎、困惑、快乐。
他们从八方而来,遇上风口,
不知不觉成为了浪潮的一部分。
撰文 倪蒹葭 责编 陈子文
1994年生的北京女孩侯玥,来到景德镇摆摊,是从父母那里要不到钱开始。
2018年,侯玥第一次来景德镇,做陶艺毕业作品,她在中央美术学院学习,原本父母打算让她毕业之后去欧美留学,但在做作品的期间,她拜访了很多喜欢的艺术家,他们都在景德镇。
“安田猛先生,他的妻子Felicity,美国陶艺家瑞恩……在我心中属于男神女神级别的人物,在跟他们交流的过程中,我也很受鼓舞,觉得这就是我想要来的地方。”
侯玥把留学申请的课程转让给学妹,因为从父母那边得不到支持,侯玥第一次感觉到贫穷,2019年她开始在景德镇市集上卖自己做的陶瓷制品,觉得是时候经济独立了。
范建军邱凡芝漆器作品
其实自古以来,景德镇就有“匠从八方来,器成天下走”的传统,当下的年轻人,如何聚集到景德镇?
2018年,范建军和女朋友邱凡芝第一次来景德镇玩。他们当时正在日本轮岛县立漆艺技术研究所学习,是日本国家级的机构,师从大西勋等人间国宝。也遵循着非常严格的古代工匠制度。
当时是盛夏,景德镇的朋友带他们去了郊区的一条野河,范建军原本不太会游泳,但见到朋友把刚会走路的孩子扔进水里,他也跳进去试一下。
2018年在野河游玩
“就在那一下午学会了换气,躺在水面也不会沉下去,还敢在水里睁开眼睛……你就躺在哗哗流淌的河上,头顶是一棵参天大树。从一个极度压抑下的学习手工艺的状态,一下子来到这样一个非常自然的地方,心里的紧绷感全都被打开。”
范建军当时就觉得来这边是不错的选择。2019年在日本毕业时,正好景德镇朋友工作室的三楼空着,他就和女友一起搬了过来,借用三楼做漆器工作室。
侯玥最早期的小摊
侯玥形容一开始是很窘迫的,“兜里可能只有50块钱,还要计划着花几天”,她靠着网络借款,买材料做陶瓷首饰,因为首饰变现快。第一次在陶溪川文创街区的市集摆摊,基本上就卖空了,一晚上时不时有一两千块钱的收入。
然后逐渐地有了喜欢的客户,追加订单,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链条,运转起来了。因为侯玥做的咖啡杯、首饰比较新颖,每个月能有近万元的收入。
在出租房工作的状态
侯玥在乐天市集和现在的先生认识,先生是景德镇陶瓷学院毕业,两人租下一间100多平米的房子,只使用其中一间卧室住宿,剩下的地方全都用来做陶瓷。
因为空间小,烧窑很受限制,到处堆了坯,吃饭的地都没有,陶瓷生产这么繁复的事挤在居民楼里面,是很为难的。侯玥觉得特别糟糕,生活和工作混为一谈,一睁开眼,就和先生两个人不停地工作,赶制客户下的大订单,艺术创作几乎是停止了。
机会悄然到来,“2019年开始,景德镇在大量地寻找像我们这样的创作者”,在陶溪川摆摊时,他们得知摊主是可以享受一个新政策,位于昌南新区的陶瓷智造工坊,给景德镇的创业青年提供标准化的大厂房,多少平自己挑选,三年免租金。
陶瓷智造工坊内,新的工作室
侯玥工作室的邻居朱益后毕业于黑龙江中医药大学,原本是一位中医,现在人称“小辣椒”,因为他擅长做仿真的辣椒、水果等瓷器。
2019年,他踏入景德镇,一个人也不认识,也不懂做陶瓷。他找当地师傅请教,摸索陶瓷工艺,正好碰上了免费工作室的政策,拖着一个行李箱就搬进来了,逐步码齐设备,将书法功底融入到陶瓷设计中,把工作室给运营起来。
侯玥说,有时候晚上打算收工,看到旁边的一些工作室都还在亮着灯,自己也再多做一会。
乐天市集上各色小摊
再早几年,侯玥印象中景德镇最棒的市集是乐天陶社,没有之一。但是现在,陶溪川创意市集、九集小镇市集、三宝村的市集都在兴起,每个市集的生态、审美选择标准都不一样。
乐天市集更小众文艺;陶溪川就更广泛,还有仿古瓷;九集小镇更加市民化,是平时晚上吃完饭遛弯想去的一个地方。年轻人可以展示自己的平台越来越多。
今年9月,在景德镇的三宝蓬美术馆,侯玥办了人生第一次个展,她取名《他像无形》,展出两个系列的艺术创作,挖掘泥土无限的可能性。
展览是三宝蓬美术馆“蓬客计划”系列的其中之一,从2019年开始的“蓬客计划”,是一场具有实验性的公益展览计划,挖掘景德镇当代青年艺术家群体,关注独特、原创的作品,至今已举办了19场展览。
此前,景德镇没有这类在地青年艺术家的系列性展览。
侯玥和策展人曹棠
侯玥个展的执行策展人是28岁的曹棠,景德镇本地姑娘。在曹棠的同龄人里面,很少有人去外面读书后,选择回来家乡。
曹棠学的是园林规划专业,在刚回景德镇的一年半时间里,她还是不断地想找机会出去。但后来进入了陶瓷领域就留了下来。
“后来我跟青年艺术家接触,觉得景德镇好有意思。陶瓷它突然从一种规定性的东西,走向不规定性,变得多元很有活力,而且跟青年艺术家聊他们的生活、他们的追求,我都会受到感染。”
《镜花水月》展览,三宝蓬美术馆供图
曹棠今年策划的另一场展览,是来自美国俄亥俄州的青年陶艺家Matt Watterson的个展。
第一次见到Matt的作品,她很好奇这个外国人为什么把中国元素诠释得那么特别?来到景德镇后,他在疫情期间做了重生系列,白瓷泥片飞落,像凤凰涅槃。也开始用青花颜料,做蓝白系列。个展叫做《镜花水月》,是Matt自己取的。
Matt工作室
他2018年来到景德镇,工作室在湘湖镇,是景德镇陶瓷大学的周边地带,每月房租小几百块,他每周六去乐天市集上卖自己的作品,挣来的大部分钱用于实现新的作品。
Matt工作室在河流旁,他很喜欢这里的自然环境
和三宝蓬美术馆的“蓬客计划”类似,近两三年,景德镇的艺术生态正在发生改变,和创作者相配套的工作室、美术馆、艺廊等开始出现。
闫绘宇是一位玻璃艺术家,对于做玻璃艺术来说,找到制作场地很不容易,她从法国留学回国后,就希望有机会在中国建起一个玻璃工作室,让和她一样的年轻人,有条件去成长。
闫绘宇
她一开始去了北京的798艺术区,北京的老师想筹建玻璃工作室,她一腔热血地加入,但因为资金没有到位,玻璃工作室最终没做成,非常失望地回到东北老家。待了一段时间后,听说景德镇这边发展得不错,就过来了,2016年以艺术家身份加入陶溪川(由国营老瓷厂改造成的文创街区),在国际工作室驻场艺术创作。
后来有一次在美国,她陪陶溪川的董事长刘子力先生参观了匹茨堡玻璃工作室,刘先生对玻璃项目很有兴趣。在机场摆渡车上,他突然问,现在全国做玻璃的人多不多?闫绘宇说全国有20个院校都有玻璃的专业。刘先生说,“陶溪川有一块空地,要不也建个玻璃工作室,建个大的。”
陶溪川文创街区
陶溪川二期,准备改建的老厂房
2019年,项目定下了。从零开始,建一个大规模、工艺齐全、设备顶级的玻璃工作室。
“从2019年3月到2020年10月,项目上的核心负责可能就我一个人。我也跟院校的很多老师去聊过这个事情,很多人对这个项目是翘首以待的。一直到2020年10月份,我向外招聘才有了第一个助手。”
今年10月,陶溪川玻璃工作室初步落成,是中国目前规模最大的玻璃工作室。清华美院、日本富山玻璃造型研究所、美国罗切斯特理工大学的玻璃方向毕业生相继加入,成为运营员工。
“开始发光”参展作品,作者李季炎(左)庄亚坤、张浩(右)
10月15号,工作室首次展览开幕,邀请一众玻璃青年艺术家参展,闫绘宇给首展取名“开始发光”。
近3年时间,闫绘宇最大的苦恼是,几乎全副身心在建玻璃工作室上头,自己的创作已经停止了。现在前期建设已经完成,她决定辞去工作室负责人职位,只担任艺术总监,可以更专注地在这里做玻璃创作。
景德镇自古以来不缺乏从八方而来做陶瓷的年轻人,如今,这里逐渐吸引着非陶瓷材料的创作人来到。
范建军和邱凡芝在日本学习大漆,他们说,“Japan”的一个意思是漆器,“China”有一个意思是陶瓷,他们学习的地方轮岛县可以说是Japan中的Japan,现在来到了China中的China。
两人是传统工艺派,坚持用天然的生漆,像样的器物都要做半年一年,范建军做一件器物最长时间花了3年,“理所当然是赚不到什么钱”。
邱凡芝学习的莳绘,源自唐代的末金镂工艺,如今除了日本其他地方都没有,她把它带回来中国。
他们在景德镇的第一个作品,是为客户做的订婚戒指盒。
客户的未婚妻姓柳,范建军提议用柳树做漆器的胎体,选在冬天最寒冷的时候去砍了柳树,这时候树木养分最少,材料最稳定,干燥花了半年,制胎又花了9个月。戒指盒表面用莳绘表现,星空里面漂浮着一片柳叶。
“因为是用古法制作,我们有信心这个盒子至少可以存在1000~2000年,没有问题。”
三宝村,漆器工作室在白色建筑三楼
早上开始工作时,翻牌表示到场,延续日本上学时的习惯
他们在景德镇三宝村租房居住,每天早上大概7点骑自行车去不远的工作室,经常工作到夜里。一年到头,只休息两三天,因为大漆工作非常耗时。
范建军和邱凡芝学的传统漆艺,在日本都属于冷门。两人恋爱是因为考进榡地科(漆器胎体制作)的时候,全班学生只有他们两个人,交流变得多起来。
来到景德镇,他们拮据时靠金缮(用大漆修补器物)、帮朋友做漆木地板挣些钱,“这些都是非常简单的”。但手艺也逐渐收到回响,比如跟陶艺家合作陶瓷、漆器结合的香插,跟草木染手艺人合作漆布,和不同手艺去合作创新。
复刻正仓院宝物
北京女孩侯玥刚来景德镇的时候,很多人跟她说,可千万要去“鬼市”,不去太亏了,北京潘家园的一些货都是“鬼市”这边淘过去的。
“鬼市”是曙光路每周一凌晨摆出来的古玩早市,老物件的海洋。虽然市集一直持续到上午,但如果想找好货,要凌晨3、4点去,那时都是拿着手电筒寻宝的人。
侯玥经常和先生一块去逛,她感觉到,做现当代的作品,其实有点讨巧,是在用陶瓷探讨当代的形式语言,但是鬼市不一样。“在跟御窑、古窑、鬼市对话的时候,相当于在跟景德镇的本体对话,跟那些师傅聊每个年代不同的器型、画法、图案,你是在跟陶瓷本身对话。”
和江歆商量漆盒定制
“景德镇这么多有意思的人,密度太高了”,范建军最近接到的单子,客户江歆就在距离他工作室200米的地方。
江歆是本地人,家中几代做陶瓷生意,她经营高端仿古瓷,一直想为自己的陶瓷配非常好的盒子。北京和景德镇都找过,没有找到很满意的。
高端仿古瓷,某种程度上和范建军所学的漆艺是同一派别——传统工艺派,类似中国以前的官窑御窑或者宋徽宗的宫廷画院,与之相对应的是民间工艺派。他们一见如故,变成朋友。范建军拿出正仓院的书来,江歆翻了翻直接选择了一个正仓院漆冠笥的样式。
“是书里面工艺最复杂的一件,眼光非常独特,她不一定懂漆器,但是她懂古审美。”
江歆推荐范建军邱凡芝去逛景德镇御窑博物馆,看最地道的老陶瓷。
江歆慢慢和两位新朋友聊文物的做工、故事。逛完御窑出来,月色照映着这幢外形灵感来源于景德镇传统龙窑的当代建筑,她忽然感叹形容早期奋斗的说说:
“这才是景德镇应该有的样子。”
本文章为“一条”原创,未经允许不得删改、盗用至任何平台,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