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林匹斯山颠,神殿的大门已向他敞开,持着金手杖的墨丘利,扇动脚踝上的翅膀,轻捷地穿行在前面,不时回头,示意他跟上。
他就跟着神使,御风而行,泠然善也,脚下层云掠过,日月星辰各就其位,延迎道旁,远远望去,前方的神殿里,坐着众神之王朱庇特。
神王唤他近前来,坐在自己身畔,与他握手。这样的殊遇让他有些惊异,一时间无所适从,但心绪很又快恢复平静——他是恺撒,盖乌斯·朱利乌斯·恺撒,罗马的终身独裁官,作为人界的至高者,应该当得起神界的至高者的礼待。
忽然间,朱庇特的脸变得模糊,神殿也开始晃动,眼前的景象如同有人将石头丢入水中,倒影随之摇曳凌乱,直至混沌一片。待得一切恢复平静,眼前的殿宇、云霞和神祗都已不见,只剩卧室的大理石穹顶——原来适才是在梦中,回想起梦境,恺撒怅然若失。
凯撒胸像
1
恺撒梦见朱庇特的这天,是3月15日,公元前44年,距离他的56岁生日还有三个多月。此刻他独自躺在床上,身边没有妻子卡尔普妮娅,也没有那位艳名盖世的情人,埃及艳后克娄帕特拉。年轻时风流成性男女通吃的恺撒,近年来兴趣已不全在肉欲上,倒不是因为年齿渐增,而是拥有太多权势经历太多享乐之后,他已开始追求更诱人的新目标:不朽。
这个命题,大约人人都曾偶尔念及,但不同于其中绝大多数人远眺华厦式的遐想或瞎想,恺撒确有资格将“不朽”作为一个切实的目标来思考——罗马建城以来的七个世纪中,也许还没有一个人比他更接近这个目标。
早在公元前48年,刚从高卢返回罗马的恺撒已被任命为独裁官,任期10年,此时元老院更不吝将包括终身独裁官在内的各种官衔和尊号一并授予这个不久前还被他们宣布为“公敌”的人。他成了第一位和平时期仍保有“统帅(Imperator)”头衔的人,还兼任了主管意识形态的风纪官,他的名字被加上了“伟大的”后缀,他的家族名朱利乌斯(Jules)被用来命名新的历法,甚至他的雕像,也会在节庆日被抬着游行,与诸神比肩。
罗马还从没人有过这样的风光,但距离真正的巅峰,恺撒始终差着一步,这是因为,有别于地球上同时期的汉帝国等其他强权,罗马的国体是共和国。
生长于共和体制下,恺撒也本能地怀有罗马人对王制的抵触,他曾数度拒绝手下的劝进,遇到呼他为国王(Rex)的人,他还会纠正“我是恺撒,不是国王”,半是谦退,半是高傲心寒句子加图;但另一方面,使命感使他不甘为了形式上的共和将权力让渡给元老院,内心深处,权力欲也在时刻感召——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心寒句子加图!
视野之内,罗马已无抗手,但在遥远的东方,还有一个他们从未征服的敌人,帕提亚。
2
帕提亚就是中国史书中的“安息”,在公元前后,和汉帝国、贵霜帝国(今印度北部),以及罗马,并列为亚欧大陆上自东向西的四大强国。
在罗马的档案馆中,藏着一部据说已有数百年历史的神秘图谶:女巫西比尔预言书。预言书中载有如下一条:“唯有国王,才能征服帕提亚。”
预言不可避免地也对恺撒产生了心理暗示,无论他能否以国王的身份出征帕提亚,至少归来时,他将有足够的功绩摘取王冠。
天已大亮,恺撒离开床塌,远征帕提亚的日子就定在3月18日——三天之后。根据日程,今天他该去同元老们会面,敲定出征最后的事宜。
早餐的时候,恺撒对妻子说起梦中情景,他谈兴甚健,卡尔普妮娅听着,忧形于色,待恺撒讲完,她也说起自己昨夜的梦。
她说,梦见屋子正面的三角形装饰墙坍塌了,那是元老院特别授予恺撒的荣誉,更可怕的是,她还说梦见了恺撒,浑身浴血,倒在自己怀中。
这一提醒,忽然恺撒记起来了,几天前一位占卜师斯普林纳曾对他说,近期会有血光之灾,最迟不晚于3月15日,也就是今天。
就在此时,仆人来报,有访客求见。
回廊尽头垂手侍立的,是德奇姆斯·布鲁图,一袭体面的托加长袍,神态亲切而谦恭。看到他,恺撒的心绪平复了许多,这是他早在高卢时就追随左右的得力助手,精明强干深得赏识,不需布鲁图说明,恺撒已知其来意,他是来接自己去参加议事的。
对无常命运的担忧一闪即逝,恺撒决定,按照原计划赴会。
3
一乘肩舆行走在罗马的大街上,顶上坐着恺撒,紫罗袍月桂冠,透着卓尔不群的尊荣。他已愈发习惯坐在抬舆顶上,俯视众生的感觉。
身后,24名戎装卫士远远跟随,本来他的卫队要庞大得多,但恺撒已将他们解散,他无意在自己的城市里还重兵护卫如临大敌,那未免显得太隔膜,也太心虚,尤其是元老院已集体向他宣誓效忠。
德奇姆斯·布鲁图随行在侧,在他们的目的地等着的,是另一个布鲁图,马可·尤尼乌斯·布鲁图。
马可·布鲁图头像
马可跟德奇姆斯同龄,都是四十上下的年纪,两人是远房堂兄弟,他们这个家族倾向于认为自己的姓氏源自卢修斯·尤尼乌斯·布鲁图,罗马驱逐国王之后的首任执政官,被罗马人视为共和国之父。马可·布鲁图深以卢修斯·布鲁图继承者自居,愿意效仿前辈公而忘私,为捍卫共和制不惜牺牲一切,包括恺撒。
马可·布鲁图与恺撒的关系密切又尴尬:他的母亲塞维利娅是恺撒诸多情妇中的一个,二人的关系在罗马不是秘密,甚至有流言据此衍生,说布鲁图是恺撒的私生子。考虑到他们只有十四五岁的年龄差距,这则流言的可信度不高,不过恺撒对布鲁图确实可称视同己出,在内战中布鲁图追随庞培去了希腊募兵对抗恺撒,但恺撒严令部下,战斗中不得伤害布鲁图心寒句子加图;平定希腊后,恺撒将他平安送回母亲身边,还帮他谋取了山南高卢总督之职;继庞培之后反恺撒阵营的核心人物政治家小加图,是布鲁图的舅舅,但恺撒也并未因此猜忌布鲁图,公元前46年小加图在北非势竭自尽,次年布鲁图从山南高卢任满归国,恺撒又助他担任了首席法务官。
如此看来,马可·布鲁图可算是恺撒当权的既得利益者,但或许是由于自小读多了圣贤之书,布鲁图生性中带着一股迂劲儿,他的生父死于庞培之手,他却认为恺撒与庞培之争是君主制与共和制之争,毅然放下私仇,支持庞培,加图死后,马可更认准了家族中从祖先到舅舅,为了共和一门英烈,而恺撒,显然是企图颠覆共和的祸胎。
其时的罗马,不少人和布鲁图有同样心思,这些人都或真或假地打着捍卫共和的旗号,时常抬出卢修斯·布鲁图,借古讽今,马可·布鲁图守卫共和的使命感便如地下的岩浆,在内心涌动欲出。
这情景被一个人看在眼里,盖乌斯·卡修斯·朗基努斯。此人是马可·布鲁图的内弟,又是他的同僚下属,其实当初他也曾意属布鲁图的首席法务官之职,论资历,他比布鲁图更加胜任,而最终屈居其下,正是由于恺撒对布鲁图的偏袒。这其中除了亲疏有别,还因为卡修斯的一桩案底令恺撒十分不齿,他曾作为勤务官随克拉苏出征帕提亚,却在主帅陷入苦战时率本部逃走,对克拉苏的败亡不无责任,这种行为是恺撒不能容忍的,但最终仍宽待了他,予以叙用,卡修斯却自感怀才不遇,认为不消灭恺撒,将永无出头之日。
卡修斯靠拢因竞选而一度关系紧张的布鲁图,高帽迭出,被捧到救世主高度的布鲁图,顾不得思考卡修斯代表罗马人做出的表态究竟有多少民意基础,只觉得自己若不挺身而出,如苍生何。两人遂放下嫌隙,共谋反恺撒。
不少政界人物被拉进布鲁图与卡修斯的圈子,共有七十余众,其中有的和布鲁图一样,怀有拯救共和制的高尚理想,有的是暂时委身恺撒伺机而动的庞培旧部,也有的本是恺撒亲信,却因未获预期的优待,远之则怨,比如布鲁图的堂兄,德奇姆斯·布鲁图。
经过商议,各色人等都认定,想阻止恺撒只有采用最极端的办法:肉体消灭——恺撒必须死!
公元前44年,早春二三月间,关于恺撒“打算借出征帕提亚之机称王”的流言在罗马城飞扬磅礴,煞有介事,甚至说恺撒在3月15日的出征筹备会上就会宣布称王。“布鲁图-卡修斯俱乐部”也感到形势逼人,是时候将所谋划者提上日程了——就在最后的时机,3月15日。
4
不同于今日慵懒的意大利人,古罗马先辈们勤于劳作,清晨即起,通常一上午就将全天的活计忙完。恺撒去会场的时候,正是罗马最繁忙的早高峰,一路之上市民熙来攘往,不时有人仰头向抬舆上的恺撒问候致意,后者挥手为礼,面带着微笑,就像一个娴熟的现代政治家。
由于并非出身第一序列的大贵族之家,步入政坛伊始,恺撒就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和资本应该来自平民阶级,注意放手发动群众,他力主恢复此前被限制的平民阶级利益代言人“护民官”的职权,塑造亲民派形象,恺撒有理由期待,民众会回报以拥戴。
出行的队伍已接近目的地,战神广场。那里原本处在罗马城墙之外,但经过恺撒大手笔的城市改造,已经是热闹的新开发区。广场上有一座带回廊的大剧院,是当年庞培掌权时所建,回廊里立着他的全身雕像,因此也被称为庞培大厅。
元老院并无固定会议场所,今天的会议,就定在庞培大厅召开。
5
庞培大厅已经在望,忽然眼前人影闪动,恺撒的目光被吸引,定睛望去,人群中站着的是那个占卜师,斯普林纳,后者也正望向他。
一路上恺撒已恢复了状态,晨起时一丝不安早消褪殆尽,想到自己竟差点被这术士的一句无稽之谈吓住不敢出门,他不觉哑然失笑。恺撒看着斯普林纳,高声对他说,“看吧,3月15日已经到了”,语带揶揄。斯普林纳没有回避恺撒的目光,抬头对答,“是啊,但3月15日还没过去呢。”
不待恺撒多想,斯普林纳已闪身退走,眨眼间隐没在人群深处。
此时,已是上午10点钟光景,目的地到了,庞培大厅的台阶上三三两两聚着一些人,都穿着托加袍,显然是一会儿将与会的元老,他们等候的,自然是恺撒。
恺撒下了抬舆,正待拾阶而上,不知从哪儿跑来一个小厮,自称是元老阿特米多勒斯家的奴隶,呈上一个莎草纸团,说是主人的便笺,内有要事禀告,请恺撒立即拆看。但或许是递信者太过人微言轻,恺撒并不展信,就随手将之放进袍袖口,继续举步前行。
庭院深深,回廊一眼看不到尽头,廊柱的侧影里,马可·布鲁图和卡修斯一干人等已经就位,个个颤颤兢兢,汗出如浆。排除了多个方案之后,他们选定这个场合行刺,古老的元老院会议上暴君伏诛,别有一番戏剧效果。
由于担心势单力孤,布鲁图和卡修斯之前一直暗中扩大着反恺撒的共同阵线,但谋及众人,难免泄露,在那张奴隶交给恺撒的字条上,其实就写着阿特米多勒斯对他们阴谋的检举,至于占卜师斯普林纳,也很可能是听到了风声,鉴于恺撒与布鲁图的关系,疏不间亲,不便明言示警,故而托词鬼神。这些都没能引起恺撒的警醒,但箭在弦上的布鲁图等人却已惶恐无地,毕竟他们要暗算的是恺撒。他正走进庞培大厅,步态从容,似乎有恃无恐,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已探知了自己的图谋?
恺撒走进来了,气宇神色一如平常,德奇姆斯·布鲁图在他身前引路,再向恺撒身后看去,卫队并未跟随,一同如约前来的马可·安东尼,在殿门口处被人缠住搭话,这是马可·布鲁图的计划,众人忌惮安东尼高超的武艺,决定由曾在西班牙与他共事过的军官盖乌斯·托雷波尼乌斯以请示军务为由将他拖住,隔离他和恺撒。
目前为止,计划进展顺利,诸人心神稍定,恺撒也并未觉出什么异状,他雄视阔步,走向会场中心他的专属座椅,两侧的人如海水一样分开,为他让开道路,又在他身后悄悄地围拢,一道道目光在恺撒察觉不到的身后交相闪烁,目送着恺撒坐进会堂主位,如同猎人看见猛兽走进了陷阱。根据计划,一位名叫提利阿斯·辛布尔的同谋者贴上前来,和恺撒搭话。
如同雷达接通,戎马经年养成的对危险的预警系统骤然开启,从辛布尔不自然的表情里恺撒已窥见了异常,不待他开口,便挥手示意他闭嘴站定,不要靠近。
图穷匕见的时候到了,辛布尔冲上前去,伸手试图按住恺撒的肩膀。恺撒闪身向后躲避,却发现身后的退路已被一群人用身躯堵死,退无可退。大概此时恺撒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脚下移动稍一迟滞,辛布尔已经欺近身来,牢牢抓住恺撒的衣袍。
此前提心吊胆的众人也被带进了猎杀状态,一拥而上。
恺撒竭力从辛布尔手中挣脱,忽听脑后金刃破风,本能地侧身躲避,一瞥之下,但见卡斯卡兄弟中的一人,咬牙切齿挺剑刺来,这对兄弟是庞培旧部,兵败投降,获得了恺撒的宽宥,还来不及看清是哥哥盖乌斯,还是弟弟帕布里乌斯,短剑已经刺到。恺撒已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但终是武将本色,不甘就死,他侧头避开剑锋,同时反手挥出,手中铁尖的书记笔刺入了卡斯卡体内。后者惨呼倒地,但恺撒后颈处也被卡斯卡的剑刃划开一道伤口。
名震天下的罗马短剑Gladius,在战场上刺死砍伤,令敌人闻风丧胆,这一次却饮下了罗马统帅之血,恺撒血溅当场。
意大利画家Vincenzo Camuccini的画作《刺杀恺撒》
真正的暴力这才开始,漫天刀光罩住恺撒,转瞬间他已身被数创,虽自知不免,仍奋力自卫,忽然,肋下一凉,一把剑刃从肋骨缝隙间插入腹腔,随着痛楚,恺撒本能地侧头一看,顿时全身的血仿佛都冷了下来——这把剑的剑柄,就抓在马可·布鲁图的手中。
伤口的疼痛变成了惊愕、愤怒、寒心与惋惜,恺撒似乎不敢相信——
“还有你吗?布鲁图!”
这就是罗马的主宰盖乌斯·朱利乌斯·恺撒被史册记下的最后一句话,随着这一声,恺撒放弃了抵抗,他已失血太多,全凭一股求生的本能在乱刀之下挣扎,但始料不及的亲人背叛,让支撑他的最后一息元气被抽空,恺撒委顿在地,勉强拉起袍袖遮住脸,松开袍带下摆覆盖住两脚,算是保留最后的尊严,他已无意抵抗,哀莫大于心死。
昨晚,他与部下骑兵统帅埃米利乌斯·雷必达商讨军务之余,曾谈起对死亡的看法,恺撒豪气干云地表示,最理想的死亡方式是突如其来的,“这远远好过活在提心吊胆中”。不知此时的恺撒是否记起这句话。
(上图 意大利画家Vincenzo Camuccini的画作《刺杀恺撒》。)
诸人渐次停手,恺撒倒伏之处,正在大厅里那座庞培雕像的脚下。
恺撒死了,他们的计划成功了。
恺撒的尸体被遗落在庞培大厅,以勇力见称的马可·安东尼发觉出事,立刻夺路而逃,没来得及多看垂危的恺撒一眼。后来3个忠心的奴隶将恺撒的尸体抬回了家,尸检显示,他身中了23刀,但只有一刀是致命的——后世的文学作品中普遍倾向将这一刀记在马可·布鲁图名下。
次日,安东尼在恺撒家中主持了他的遗嘱宣读,恺撒无子,他不满20岁的甥孙、当时尚不为人所知的屋大维,被指定为继承人。
恺撒还将名下的几处地产赠予全体罗马市民做公园,外带一笔按人头分配的巨款,只要是罗马公民,人人有份。这份遗嘱由安东尼在3月18日的恺撒葬礼上公之于众,之前对恺撒“独裁”不乏微辞的罗马民众顿时再次念起这位慷慨雄主的好处,一城垂泪。后来,在为恺撒举行火葬的罗马广场上竖起了一根纪功石柱,上书:“献给祖国之父。”